虛假的春天──我有一張芭比的臉【之三】：《聊齋•畫皮》真面目－玩出趣

文：徐培晃

摘要：

〈畫皮〉故事的核心情節，就是以畫皮之舉，變化美女與惡鬼的形象──可見包裝藝術很重要，鬼都知道要鍛鍊藝術涵養。

《聊齋誌異》中許多故事被一再翻拍，〈畫皮〉當是熱門的篇章，近來又被周迅、趙薇的版本再度炒紅。只是電影的開頭雖然註明改編自某某某，但影片與原故事，幾乎只有名稱一樣：畫皮。

所有的情節幾乎全都改寫了，偏偏硬是要留住「畫皮」一名，一者可見蒲松齡訂下的篇名不僅切合原故事，更是深深的，喊到文化群體的心坎裡。從另一方面來說，也落實體現了空有其皮的境界—─什麼都改了，偏偏要守住那張皮，可

見皮之為用大矣。

(以上破題，如果與第二集：〈虛假的春天──我有一張芭比的臉【之二】不止妖，能決定自己的臉〉雷同，純屬故意，絕非巧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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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然不同的故事，都要包在同一張皮相底下，也該回看看看原文：

我們的主角王先生(小說裡稱「王生」，在電影裡就直接當成姓王名生，還暱稱為生哥)，這位王大哥一大早在走路的時候，遇到一名美貌女子抱著包袱疾走，頓感秀色可餐，於是頓發好心搭訕的問：怎麼晚上一個人走呀？

小說裡既稱「早行」，又說「何夙」，可見是非常之早，大概是早到天色還沒破曉，還是一片暗濛濛，沒人起床做早操的時候吧。沒路燈，天色又暗，換作是我，就算遇到天菜在前，大概也沒那個膽子搭訕，我們王大哥則有勇氣多了，色慾薰心深受愛的力量感召。

這位夜半獨行的正妹，回話也挺有意思的，沒好生氣的回說：「你不過就路人，又不能幫我什麼，問這麼多幹嘛？」各位看倌瞧瞧(說書人口吻上身)，要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問：「美女／帥哥，一個人呀？」你回不回話？這位正妹不但回了，還鋪了梗給對方接，而王大哥也不負紳士風度的問：「有什麼能幫的呀？」路邊搭訕突然就這麼成了英雄救美，於是把這位身世可憐、被賣到富貴人家而飽受虐待的女孩兒順道帶回家了。

　　雖說為善不欲人知，但這救人危難的事，倒也不必偷摸摸。這位王大哥卻見不得光的帶回家，藏在齋房裡。而正妹也清純／眼拙／裝蒜的問道：「家裡沒人嗎？」可見齋房大到讓人以為這就是「家」――蒲松齡側筆一寫，也烘托出大戶人家的氣象――至於接下來的情節就是身體抵房租了。

故事進行到這邊，簡直就是有錢人搭訕兼包養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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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是這位王大哥口風不緊，自己先跟老婆說了(家裡藏了一個人，老婆竟然不知道？究竟是家裡太大，還是有錢人想的跟你不一樣？)，而大戶人家的太太，聽到先生在家裡包養了小三(只是三？)，非但不哭不鬧不尖叫，首要還是先擔心這位小三的來歷不簡單，怕惹上更大戶的人家――至於這究竟是為家裡著想，還是曲曲折折的想個理由做大老婆的反擊，希望能逼退小三，抑或是兼而有之，這些都不重要了，因•為•沒•用。

按照神怪故事常見的情節，主角有一天在路上走著走著，遇到一名道士或高僧(這次是道士)，看到主人公，就露出李組長的表情，眉頭一皺發現案情並不單純，就會說你印堂發黑之類的。而照慣例，主角的第一反應認為這是在騙錢啦！道士也沒多說什麼，只淡淡地講了句：真奇怪，哪有人死到臨頭都不知道，現在毋知死，以後死毋知。

但是人的好奇心是禁不起撩撥的，人家不說不覺得怪，一提了，就越想越怪，王大哥於是偷偷摸摸回到家，大概是想看看，這朵摘回家的野花平常究竟整天在房子裡幹嘛？不看還好，一看就嚇到，原來是個綠臉尖牙齒的鬼怪，「鋪人皮于榻上，執彩筆而繪之。已而擲筆，舉皮如振衣狀，披于身，遂化為女子。」蒲松齡用簡單的幾筆，就生動寫出畫皮的情狀，還不忘強調「舉皮如振衣」，像是把衣服抖一抖之後才披在身上，真是神來一筆。

不過王大哥大概沒這興致欣賞這麼細膩的片段，原本以為摘回家的是朵野玫瑰，殊不知竟然是顆豬籠草，而自己就是飛進豬籠草的笨蒼蠅，嚇得連滾帶爬，「獸伏而出」(好精采的細節)，壓低身子溜出去找道士求救。

道士雖然答應幫忙，但是念在這鬼物也是用心良苦，好不容易釣到一個能抓交替的倒楣(色)鬼，每天要在那邊畫皮也是很辛苦地，好歹先前也要苦練過素描水墨油畫的功夫，所以不忍心傷害這鬼物，於是幫忙的方法也很特別――把隨身的拂塵給王生，要他掛在房門口――保證有效，沒效再說。

拂塵這類隨身物(或法器)，究竟有甚麼功效，倒很難說。在《聊齋》另一篇名作〈聶小倩〉中，「劍仙」燕赤霞其實從頭到尾沒出手，寶劍啟動自動攻擊模式，咻的一下就把鬼怪殺得落跑，燕大俠就閒閒的在旁邊睡覺。後來燕赤霞把破掉的劍袋送給甯采臣，這劍袋可妙了，掛在門口，等鬼怪一來，劍袋裡就冒出更厲害的鬼物，把敵人抓進去吃掉(吃掉後，劍袋裡就多了一灘清水――真的很像豬籠草……)。其他像《西遊記》裡，一個太上老君的葫蘆就可以把孫悟空搞得七葷八素。

至於《聊齋•畫皮》拂塵的功效……就是拂塵。比較像信物，見物如見人的意思，代表這位王先生是我罩的，識相的話滾遠一些。

王大哥聽道士說得信誓旦旦，大概以為拂塵是神奇寶貝的等級(沒想到是信物)，回到家後掛在房門口，就在房裡躲起來了。等到晚上，聽到門外有聲，王大哥不愧為一家之主，怕死了，命令老婆去看：那名鬼女子站在門口，望著拂塵咬牙切齒，不敢進門(這道士果然有來歷)，站了很久才離開，沒多久又回來(描述鬼物不甘心，去而復來，又是一處妙筆。)

當然，對王大哥可就不妙了，鬼物火大了，一怒之下打碎拂塵，衝進房裡，殺了王生，還把心給挖走了。這時王二哥出場了，趕快去找道士來捉鬼，道士眉頭一皺，再度發現案情並不單純，原來那鬼物畫了另一張皮，變成一個老女人，應徵打掃阿桑，正在王二哥家中。這透露了兩個消息，第一，鬼物對人物畫的掌握非常純熟，不只能畫青春美少女，還能畫垂老歐巴桑，所以能迅速找到下一份工作，果然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在身。第二，大哥慘亡，二哥家還撥空面試新幫傭，有錢人想得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。

除此之外，還有另一個疑點：回來做甚麼？犯案了，也逃離了，為什麼還要曲曲折折的回來？故事還來不及解釋清楚，就開始了斬鬼行動――破口第一句，道士大喊一聲：孽鬼，把拂塵還給我……(真的很在意拂塵耶)，然後手持木劍，畫破人皮，逼出鬼形，再一劍斷首，收拾邪氣。斬鬼任務於是大功告成矣。

全篇〈畫皮〉的情節，大致可分成四段：遇鬼―蒙難―斬鬼―復生。斬鬼之後，情節也就接近尾聲了，改編的電影大致也都將重心放在前三段。但是就《聊齋》的原文來說，則有幽微的變化：情節與篇幅不對等。

就字數來看，遇鬼―蒙難―斬鬼三段合佔約1000字，復生一段單佔約500字，由是觀之，影片中大多被淡處理的復生一段，在小說中，則是重點所在。

而這當中的差異，就是如何復生？在小說裡，復生的過程頗為曲折。道士自言「我術尚淺」，「市上有瘋者，時臥糞土中」這個瘋癲的乞丐或許有起死回生之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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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讓王先生復生，王太太開始了考驗的歷程。找到「顛歌道上，鼻涕三尺，穢不可近」的乞丐後，跪著前行，王太太經歷了三層的考驗：第一層是言語的羞辱，先是調戲王太太人盡可夫，死了一個換一個便罷，幹嘛還要亡夫復活，多礙事。

第二層是身體的責罰。王夫人持續哀求，乞丐惱火了，掄仗便打。而這時圍觀的群眾漸漸多了起來。

第三層則是食穢的考驗。乞丐咯出一手掌的痰，要王夫人吞下去。蒲松齡再度展現極其卓越的功力，描寫吞痰的感受是「覺入喉中，硬如團絮，格格而下，停結胸間」，濃痰如一團棉絮般軟軟的，但又化不開，既硬又軟――又噁心。入喉之後，格格而下(好機靈的形容)，最後彷彿化不開似的，感覺濃痰卡在胸口。

大戶人家的夫人，當街被瘋癲的乞丐羞辱責打，既是對倫理制度的挑戰，用人盡可夫調侃喪夫之痛以及婦德教誨；也是階級的逆轉，大戶人家受瘋癲乞丐的折辱；當然也是淨與穢的顛倒，吐出口的排泄成了吞入喉的飲食。

至於街上「市人漸集如堵」，大批的旁觀者，不僅讓公與私錯位，在無可／無力解釋的情況下，王夫人為夫忍辱的作為，也淪為廣場上奇情的表演。先是衝擊了社會位階，再是鬆動的自我形象；鬆動的自我形象進一步讓人質疑自我存在。――更重要的是，老公沒復活，瘋乞丐倒是落跑了，於是逼入了考驗的最核心：考驗的意義／無意義。

當受苦是無意義的，王夫人回想這一切的遭遇，不禁感到「慚」、「恨」、「羞」，不斷質疑自我形象、自我的存在，不禁一邊為丈夫收屍，一邊放聲大哭，突然一陣噁心，就吐出一個東西，不偏不倚，吐到丈夫遺體裡(還記得王先生是被撕心吧)。定睛一看，不得了，竟然是吐出一顆人心，不僅會跳動，還汩汩冒出熱氣。將吞下的痰換置成吐出的心，生命與汙穢並置，當然是仙家高人揭破浮生一具臭皮囊的生死戲法。一場神奇的換心過程就這樣開始了，整個過程最重要的就是保溫，以溫度和心跳象徵生命力，把遺體捆得密之又密，熱氣不外瀉，隔天王大哥就•蒸熟了，喔，不對，是復活了。

故事到此就算完結了。

　　妙的是，最後蒲松齡下了稀奇古怪的評語。先是說，世人愚昧，明明是妖怪卻被當成美女，聽了忠言又不肯信──這部分的評論當然沒問題。

　　後半是說「然愛人之色而漁之，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。天道好還，但愚而迷者不悟耳。」這個故事，在作者眼中自己看到的教訓是：報應啊！老公好色，老婆就去吃人家口水(而且吃得很開心)。

　　而這樣的評語，讓故事的精神內涵，變得十分俗世化，而且逸離故事的脈絡。原先是老公出軌、老婆收爛攤子的故事，在評論中，暗自掉包成老公出軌、老婆也會出軌。就算撇開對時代的成見，暫且不論妻子的出軌算不算報應，單就故事脈絡來看也是大篇題。

　　蒲松齡最後以「異史氏」的口吻，加了這一段評論，大有遙追司馬遷「太史公」的意味，但是，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