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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徐培晃

摘要:

 圖片1.png 梁山泊實際上並未嚴格實施禁欲的措施,包括地太歲阮小二、撲天鵰李應、金槍手徐甯等人原先就有家室。此外山寨內也舉行過婚禮,宋江作主,小李廣花榮的妹妹嫁給霹靂火秦明、一丈青扈三娘嫁給矮腳虎王英,眾人也都讚許宋江的決定。但是除了一丈青扈三娘等少數幾位,其他女性在《水滸傳》中幾乎毫無面目,不出場,完全是沒有聲音的內助,連勝告捷時看不到他們歡喜,潰敗死傷時也沒有表現憂傷的餘地,當然更不可能有卿卿我我的畫面,幾乎讓人錯覺梁山泊是純男性的組織,巧妙營造出集體禁欲的閱讀效果。

 

 

  圖片2.jpg如果從角色形象的演變著眼,會發現《水滸傳》正是朝去女性的方向發展,與原先不避酒色相差甚遠。南宋龔聖與在《宋江三十六贊》中提到智多星吳用是「酒色粗人」,被金聖嘆視為神人的武松,在《宋江三十六贊》中則是「酒色財氣,更要殺人」;至於余嘉錫考實水滸三十六人來歷,也指出燕青的浪子之名,不外乎風流狎暱。但是隨著時代的刪修增補,全都成了不近女色的好漢,即使第一名妓李師師投懷送抱,也毅然拒絕。故事發展的趨向一者彰顯閱讀的風尚習慣,孫述宇就認為水滸故事在流通的過程中,經過忠義人、強人的改寫,為了符合讀者群需要、宣傳效果,特別著重不近女色的部分,強調組織的紀律與團結。另外就故事情節的發展來說,去女色的發展脈絡,有助於塑造梁山好漢團體化的傾向。

 

 

  

 

  《水滸傳》在故事結構與角色性格,在大聚義後轉向團體化,前此是以個人為主的英雄故事,盡是好漢闖江湖的傳奇歷險,各自的面目躍然紙上。之後則是團體戰爭的描述,好漢在嶄露頭角之後,生命便與戰爭分不開,再難見識到個人魅力,故事趨於俗套。夏志清認為,說書人對戰爭的描寫往往落入窠臼,戰爭之間充滿沿襲的痕跡。整篇《水滸傳》的結構一步步從個人走向團體,與之相應,設計角色性格時,必須考慮到桀驁不馴的好漢,如何能匯聚成流,在帶頭大哥的圖片3.jpg圖片4.jpg圖片5.jpg領導下,奉命行事。

 

  

 

  角色形象與情節相配合,人物必須經由去個人化,才能集合成群體,明顯的以團體行動取代個人英雄作為,好漢上了戰場也是要依令行事,個人的脾氣暫且按耐一旁,並且刻意避開家室妻小等等的私人面向。

 

​​圖片6.jpg如果將梁山泊全員寫成光棍集團不近常理,則弱化之,妻孥家室隱居幕後,若有似無;如果需要聲明好漢毫無私欲私心,則強化之,或與妻子決離,或孤家寡人。林沖與李逵就是明顯的例證。林沖在飽受顛波之後,本想接引妻子、岳父上梁山,但斯時家人早已亡故。李逵也想帶母親上山奉養,但是半路休憩取水時,母親卻遭虎襲,吃得只剩條腿。孤苦伶仃的的林沖、李逵,始終反對招安,從根本上視梁山泊為歸宿。李雲在入夥前也說:「只喜得我又無妻小,不怕吃官司拿了」(第四十四回)。以世俗的眼光來看,九紋龍史進也絕對是不成材的子孫,鎮日弄刀甩棍不務家業,惹下事端後,便放火燒了莊院,開啟江湖生涯,個人的終結成為團體的開始。

 

  

  表面上看起來,去除外累之後,得以為所欲為,再無忌憚,無須屈居人後,但是深入來談,上梁山的好漢們,各自對迫害感的體驗,促使他們願意拋下部分個性,藉以尋求同盟。大致來說,遭遇挫折之後的反應,不外乎退縮、侵犯、妥協三種,直接以武力攻擊施壓的對象,是梁山好漢面對挫折時最常見的第一反應,但是與此同時,不斷衝撞他者的好漢,也不斷的在尋求同盟,大丈夫固然可以兩肋插刀,但是密集的結盟拜把,也幽微的透露出尋求庇護的退縮心理,不敢確保能獨自面對所有的考驗。當然,結盟能夠成功,端賴妥協心態的作用,在現實處境與個人意志之間揣摩平衡,與其耗損生命力,不如以團體分攤風險,而結義正是強化團體緊密度的手段,藉由模擬血緣,確保彼此的忠誠。

  

  生長環境的挫折,轉為內在的驅迫力,逼使頭角崢嶸的好漢們尋求結盟,願意放棄堅持、彼此妥協,藉由投入團體,得到擴大感,在被迫放棄或自動拋棄個人的意見、堅持、理念的同時,擴大感填補了遺失的部分,感覺自己擁有更強大的能力抵禦環境的壓迫,換言之,也就是與集體的同一化。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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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梁山泊的好漢之間,同戈同袍,不斷強化結義的兄弟關係,再加上忠義堂上的石碣天文,更加肯定共生的命運,雖然各有來歷背景,但是天命所歸,猶如是上天作保的血緣關係,具有模擬家庭的效果。

  這種類似血緣上的信任,在《水滸傳》中,完全壓倒了夫妻關係,畢竟娶進門的媳婦總是流著別家人的血,在生死關頭是否效忠我方仍有待檢視,血緣親情才是天生的保障。因此一百零八條好漢中,孫新-顧大嫂、張青-孫二娘、王英-扈三娘,夫妻關係被削弱了,以結義的擬血緣關係加以取代,《水滸傳》中看不到他們恩愛結髮的畫面,反而比較像互助的兄弟,成為協助事業的伙伴。從英雄故事個情節架構來看,梁山泊山寨,猶如是普羅普所謂的「男性公房」。普羅普考察神奇故事的情節單元指出,主角在授禮活動完成後,會進入「男人的屋子」,過著特殊的公社式生活:

 

 

 

凡是一起進行割禮或傳授禮的人,就被視為是有特別親密的關係,幾乎跟親兄弟一樣……這個公社裡的所有成員都以兄弟相稱。……一方面,生活在男性公房中的目的就在於將男女青年們與婦女阻隔開,整個屋子及屋中的一切事情不許婦女涉足。……在另一方面看也是明顯的:它針對的是屋外的婦女。

 

內部的親密感,不斷強化彼此的同盟關係,相互類化,形成了「我輩」的團體感。就組織內部來說,排除了差異,儘量使團員間的同質性增加,聯繫愈趨緊密;對外而言,則製造了差異,我們-他們,格格不入,團體內部的趨同,加深了對外的趨異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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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梁山泊山寨的男性公房,對外造成隔絕的效果,阻擋外界的女色滲入,對內則將個體同化。孫勇進歸納《水滸傳》的女性形象時,就將顧大嫂、孫二娘稱呼為「魔女」,認為魔女是「好而不美的女性」,孫勇進強調,所謂的好,指的是可以進入好漢級別,在水泊梁山大寨中坐一把交椅;至於不美,當然是指極度男性化的行為、外貌。換言之,就是各方面都符合山寨內的默契規範,全面男性化,不讓性別成為大結義的阻礙,能順利打入梁山集團。文中描述顧大嫂長相眉麄眼大、胖面肥腰,家裡殺牛開賭,不碰針線,一身本事就算二三十人也不得近身,連丈夫孫新都不及,有時怒起,提起井欄便朝丈夫打去。至於孫二娘則是轆軸般蠢坌腰肢,棒槌似桑皮手腳,昏迷的武松就算兩名漢子也抬不動,孫二娘「一面先脫去了綠紗衫兒,解下了紅絹裙子,赤膊著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。」(第二十七回)解衣使力的形象,比起武松「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,拴在腰裏,把那箇石墩只一抱,輕輕地抱將起來。」(第二十八回)、魯智深「走到樹前,把直裰脫了,用右手向下,把身倒繳著,卻把左手拔住上截,把腰只一趁,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。」(第七回)有異曲同工之妙。顧大嫂、孫二娘早已徹底男性化,因此能順利入夥,與梁山集團站在同一陣線。

 

 

  至於一丈青扈三娘則是以祝家莊女將的身份登場,容貌標誌,天然美貌海棠花,卻功夫過人,巨斧把雄兵亂砍,先擒王英,後戰歐鵬、馬麟、林沖。敗在林沖手下後,宋江囑咐連夜送上梁山泊,交由父親宋太公收管,由宋太公收為義女,宋江再以義兄的身份,將一丈青許配給手下敗將矮腳虎王英,「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,推卻不得。兩口兒只得拜謝了。」(第五十一回)

  扈三娘原本在莊園內養尊處優,數日之間家破人亡、淪為階下囚,生死難料,劇烈的變動切斷了原先的人際網絡,頓時成為無所依靠的孤零人。生死交關之際,宋太公以救命長者的身份收養,階下俘虜得以拜宋太公為義女,在梁山泊內無疑是一張護身符。雖然迫害者與救援者是同一集團的不同人,但是在危難困頓的時候竟能保命,恩惠被擴大了,宋江臨危救難的義氣與率眾來攻的生命威脅,二者無法切割,感激與恐懼剎時之間難以區隔,求生的心理防禦機制,轉成對侵略者的認同。因此嫁給王英,成為扈三娘加入梁山集團的表現,嫁給王英的婚禮,同時是融入水滸寨的手續儀式。乍看之下風姿綽約的扈三娘,與相貌麄魯的顧大嫂、孫二娘不可並語,但是從天罡地煞大聚義的情節來看,加入集團、彼此同化的路數並無不同,「義氣深重」作為婚配的理由,強調集團的伙伴關係遠遠勝過夫妻。當扈三娘在戰場上辱罵瓊英「賊潑賤小淫婦兒,焉敢無禮!」已經徹底是梁山泊集團的口吻。

 

圖片12.jpg  雖然說顧大嫂、孫二娘、扈三娘是山寨內少數的女性,以女流的身份能在天罡地煞中排座次,特別令人矚目,但是就功能來看,女性的身份缺少描述,在情節意義上也沒有多大影響,名為夫妻,實同兄弟,共創事業,在天命加持之下,得以儕身好漢的行列,與眾夥伴們融為一體,婚姻關係在故事中顯得若有似無,團體當中的同化,才是描述的重點。

  真正因為婚姻而影響戰局者,反倒是天捷星張清與瓊英這對善打石子的夫妻。身在田虎陣營的瓊英青春貌美,曾夢見神人引請張清來教導打石子的絕技,又言明兩人有宿世姻緣,習得一身本領後,連敗王英、扈三娘、顧大嫂、孫新、林沖、李逵眾人,驍勇善戰。當梁山眾人束手之際,吳用獻策,讓張清易名投效田虎陣營,迎娶瓊英,再加以策反,裡應外合,方能攻破田虎。

  雖然投身梁山的瓊英,屢建功勳,但是終究不屬天罡地煞之列,在梁山裡排不上座次;即使在連番戰役中陸續折損諸多好漢,但是忠義堂上的職位始終遇缺不補。從中可見梁山集團已經不是普通的群眾組織了,兄弟情分的重視,遠超過職位功能的考量,在天命的背書下,兄弟結義乃是血緣的模擬,投效(嫁入)的外人到底有血緣上的隔閡,血親亡故也斷無找人頂替的道理。

  圖片13.jpg職是之故,可以將梁山泊視為一座大家庭,在大家庭的眼光下,彼此是兄弟姊妹,夫妻關係於是被減弱了。再者,這是一座認為女性容易引來殺生之禍的大家庭,既然如此,姊妹們最好儘量符合團體的規矩,在相貌舉止上,不要處處昭告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女性,以免破壞默契,如此方能齊心奮鬥事業。將妻子描寫成事業的伙伴,有助於加強團體的同化,以內部的緊密連,對抗外在的、死亡的危機。

於是乎,梁山好漢基於求生而結盟,相互同化又各獻其長,整座山寨最後已然自給自足,成為封閉的團體,天罡地煞既成,再容不得他人加入,打家劫舍,不必考慮他人眼光,山寨內有醫生安道全、雕刻師金大堅、獸醫皇甫端、建築匠陶宗旺等,職務功能分配齊全,大家庭既然不假外求,不必受制於人,一者可減少外來的威脅,二者可發揮有效的抵禦,家庭成員的生命也就越受到保障。雖然從個人的眼光來看,成員容易失去個性,但是從團體來說,梁山泊越顯得獨立自主,內部自有一套生存的規矩,與社會秩序的脫鉤越來越遠,若無旁人。所謂求生,當然是求團體內部的我輩之生。

 


作者簡介:徐培晃

  徐培晃,網路隱名,既已行文,本名走跳。現任職逢甲大學,著有詩集火宅一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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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篇預告:〈從制服現象漫談搜神記裡的服妖

最近學生制服禁令解不解除的問題,在社會上鬧得沸沸揚揚的。

贊成解除制服禁令者,認為制服代表了封閉、威權、奴性、失去自由、不尊重個人等等意義。而反對解除禁令者,則認為制服代表了向心力、尊重規則、易於辨認,甚至認為制服禁令一但解除會造成服裝上的霸凌和排擠。

兩種看法都各自有各自的立場,也各自有各自的詮釋。

不論兩者立場如何,在這樣的辯論中,也可以看出服裝的符號意義是非常豐富多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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