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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周翊雯

最近學生制服禁令解不解除的問題,在社會上鬧得沸沸揚揚的。

贊成解除制服禁令者,認為制服代表了封閉、威權、奴性、失去自由、不尊重個人等等意義。而反對解除禁令者,則認為制服代表了向心力、尊重規則、易於辨認,甚至認為制服禁令一但解除會造成服裝上的霸凌和排擠。

兩種看法都各自有各自的立場,也各自有各自的詮釋。

不論兩者立場如何,在這樣的辯論中,也可以看出服裝的符號意義是非常豐富多元的。

 

路在〈服裝的性別辯證〉一文中也曾提到:「放眼如今的流行,男裝與女裝互相假借轉注,結果是豐富了彼此的服裝語言。男裝少去桎梏自己的僵硬,女裝多出肯定本身的直率。」平路認為服裝的跨界反而帶來穿著體驗上更豐富的可能。但平路也指出,跨界常常是需要經歷許多次臨界點的衝突與調和的。例如女性男裝這件事,文中提到:「當時前衛的設計家Rudi Gernreich便宣稱,到了一九八○,男性與女性就可以互換衣著了。」然而Gernreich的設計圖中:「穿裙子或穿長褲的男性都是正面站著,雙手扠腰,目注前方,佔去了大部分的篇幅;而穿同樣衣服的女性則彎曲身子一旁側立,依然一副臣服的姿勢。」

女性穿男裝,一開始時仍舊是被審視的,文中也提到:「女性採取男裝的造型,目的常在引起性別倒錯的聯想,因此傳遞某種格外詭異的性感,並非為了作平權的告示,而仍然在變個方式取悅男性。」

僅管女性著男裝,一開始的確有可能是某種男權的象徵,但不可否認,若沒有這個開始,女性或許還依舊生存在服裝的禁錮當中:旗袍、馬甲、甚至纏足。所以對於女性著男裝這件事,雖然開端未必是代表女性意識的抬頭,但它的結果卻解除了女性的束縛、開展了女性活動的種種可能。所以放在時間軸裡來看,這樣的服裝革命雖然充滿了挑戰以及評價,但它最後卻成功的為女性發聲。

 

而用服裝來代表某種意識的抬頭,或某種權力的象徵是古今中外皆然的,因為服裝往往具備階級性、身分性。正因為它常常與權力結合,因此利用服裝來表述權力,或是利用服裝來反抗權力的現象時有所聞。因此服裝常常有著上對下的觀看或是下對上的挑戰在其中。

所以,它也充滿了革命性、挑戰性、批判性、物質性、地位性、主體性……等等。服裝常常不只是服裝,它充滿了文化符碼以及非常多的豐富性意義在其中。

 

而不只是現代,在古代同樣因為服裝的不同呈現而有著不同的表述。

 

例如魏晉南北朝的「服妖」之說。

 

何謂「服妖」?簡單來說,服妖就是「服飾怪異」。

服飾怪異,在現代頂多被視為奇裝異服或是怪模怪樣,但在古代,尤其某些國家整體局勢危險的朝代,服妖則不只是被視做怪誕這麼簡單。

古人認為奇裝異服會預示天下之變。在《尚書大傳》卷二中提到:「貌之不恭, 是為不肅, 厥咎狂, 厥罰常雨, 厥極惡, 時則有服妖。」或是《漢書‧五行志》中提到的:「風俗狂慢, 變節易度, 則為剽騎奇怪之服, 故有服妖。」

 

只要穿著不合規制,所導致的結果是嚴重的。近的來說就是不恭、不肅、不識大體,但遠的來說,則是變節易度、國之將亡了。例如漢末六朝時期。

 

漢末六朝時期的服妖之說早已經不是奇裝異服這麼簡單了。例如《搜神記》當中的說法:

 

《搜神記.卷六》:「靈帝建寧中,男子之衣好為長服,而下甚短;女子好為長裾,而上甚短。是陽無下而陰無上,天下未欲平也。後遂大亂。」

《搜神記.卷六》:「孫休後,衣服之制,上長,下短,又積領五六,而裳居一二。蓋上饒奢,下儉逼,上有餘,下不足之象也。」

 

一般來說,漢代時都著深衣,深衣上衣與下裳相連,長短有嚴格的規定,在裁製時衣袖、領子、上衣、下裳都必須符合規定的長短來縫製。所謂「古者深衣,蓋有制度,以應規矩繩權衡。《十三經注疏》」

而男女的深衣都是上衣稍短窄,下裳稍寬長。但雖然上短下長,卻都必須符合規制與限度,長短比例不會相差太大。但東漢靈帝,以及孫休之後的時期,男子服飾卻與規制顛倒了,成為上長下短。而女子衣裳的長短似乎也未必要符合規制,開始隨心所欲了起來,可長可短,開始由群體規則轉向了個人喜好。而這樣的服裝變形,在干寶這個鬼之董狐的詮釋裡,則為認為象徵著「大亂、上饒奢,下儉逼,上有餘,下不足」之象也。

 

另外一則,《搜神記.卷七》中的記載:「晉武帝泰始初,衣服上儉,下豐,著衣者皆厭腰。此君衰弱,臣放縱之象也。至元康末,婦人出兩襠,加乎交領之上。此內出外也。為車乘者,苟貴輕細,又數變易其形,皆以白篾為純。蓋古喪車之遺象。晉之禍徵也。」

 

裡面提到的「婦人出兩襠,加乎交領之上。此內出外也。」所謂「兩襠」亦作「兩當」,是背心式服裝。一般作成兩片,一片擋胸,一片擋背,肩部以帶相聯。兩漢時僅用作內衣,多施于婦女。魏晉時則不拘男女,均可穿在外面,成為一種便服。

兩襠的示意圖大約是如此:

圖片1.jpg

而搜神記裡特別批評的「此內出外也」,意思即是把這樣原本應該穿著於內的擋胸擋背穿在外面,用我們現代的話語來說,就是「內衣外穿」的意思。

在當時,這其實是異族服裝與漢服的國際交流。

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,北方遊牧民族的女性內衣傳人中原,後被漢族女性接受穿上了身,並且張揚開來。但對於這樣的服裝革命,有著史學家身份的干寶同樣批評為:「晉之禍徵也」。認為這是晉朝短命、戰爭不斷、禍亂頻仍的開始。

更不用提他在〈卷七〉中記載的這一則是多麼的嚴重了:「昔魏武軍中無故作白帢,此縞素凶喪之徵也。初,橫縫其前以別後,名之曰「顏帢」,傳行之。至永嘉之間,稍去其縫,名「無顏帢」,而婦人束髮,其緩彌甚,紒之堅不能自立,髮被於額,目出而已。無顏者,愧之言也。覆額者,慚之貌也。其緩彌甚者,言天下亡禮與義,放縱情性,及其終極,至於大恥也。其後二年,永嘉之亂,四海分崩,下人悲難,無顏以生焉。」

 

「帢」是一種便帽,漢末以前,漢族男子頭上戴冠或巾,不戴帽子。只有胡人才戴帽子。但或許因為曹操頭痛的毛病,所以常戴著這種「帢」。在他的影響下,男子也開始戴起了帽子。後來軍中也流行了起來。不久之後,連士人階層也跟著這股流行潮流戴起了這種裝束。到了永嘉年間,大家把這種帽子前面的覆額去掉,稱為無顏帢。沒想到這樣的服飾變異,在史家的記錄裡,就成為「天下亡禮與義,放縱情性,及其終極,至於大恥也…永嘉之亂,四海分崩,下人悲難,無顏以生焉」的象徵。

 

帢的造型大約是這樣的:

圖片2.jpg

 

你們能夠想像,原來這種「帢」,竟然象徵了國之大恥、大悲與大難嗎?

 

可以說,在搜神的年代、在漢末六朝時期,穿著的正確性與否,與國家滅不滅亡、民生穩不穩定是連結在一起的。更嚴重點還可以說,服裝儀容在這個時代早已經不是個人喜好的事,而是提升到了國安等級、與國仇家恨連結在一起了。

 

所以在魏晉南北朝時期,如何穿?穿的是否正確?是非常重中之重的一件事。只要穿的不正確,在道德的觀看與品評裡,就有可能招致大亂大悲大恥與大難。

 

試想,萬一你今天想要內衣外穿、或是天氣太熱想穿清涼點、頭痛戴個帽子、貪圖方便想把褲管改短一點、或是覺得斧、鉞、戈、戟造型的簪笄很炫拿來戴在頭上應該很酷…等等等等,這些都是不符合裝容規制的,而這些都是會被寫入史書中做為國家滅亡、民不聊生的開端的。

 

那麼你還膽敢胡亂穿衣服、反對制服、不穿標準服飾嗎?

 

面臨國破之悲的干寶,當然滿腔悲憤,所以觀看世界的方式也會是悲憤的,我們這些太平時代的後生小輩當然對這樣的詮釋角度無可厚非。

 

畢竟痛苦時代的保守者,看待轉變往往會帶著一腔悲憤與道德標準進行批判。但有趣的是,充滿突破性與矛盾性的亂世之人,是否全然接受這個批判,進行標準化作業?答案似乎是:「未必」!

魏晉人們依舊故我,不把規範當做一回事,依舊穿著不合規制的衣服、內衣外穿、胡亂戴帽,戴著象徵兵器戰爭的首飾、穿著不合標準的織品、女人放膽穿起男性規格的木屐…,但不可否認,他們卻各顯風華、各展性格,留下這麼多的裝容變異給後世的我們看。

 

而當時被批判審視的體無完膚的胡服胡飾,在接下來的大唐盛世裡卻大放異彩,兼容並包地進入服飾體系當中,成為風尚的代表,甚至改變了漢人的審美觀念,進入了漢人的生活圈中。

 

所以所謂的正確性、規制性,或是單一標準、唯一體例…等等觀念,其實始終都在不斷變化著。沒有一種標準是永恆的、也沒有一種標準是不能改變的。

 

因此,穿什麼衣服是自己的事,但如何觀看與評價則是他人的事。悠悠眾口的確是可怕的,畢竟人言可畏。尤其史家者言或是當權者、文化人的看法更是,因為他們極有可能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,留芳百世或是遺臭萬年……種種詮釋都可以讓你的裝容成為一種「服妖」。

 

但不可否認,如果全然以他人的眼光與標準來著裝打扮,那麼,古今中外這麼多膾炙人口的服裝革命,或是掙脫束縛的服裝改革也就不可能完成了。

 

所以,制服與不制服、正規與違規、平權或是歧視……種種關於服裝的爭議辯論與對話,放在時間軸裡來看,或許,也沒那麼絕對的是是與非非了。


作者介紹:

周翊雯.jpg

  周翊雯,魏晉人,好閒散、好發呆、好臥窗下。

  窗外扁柏一株,樹大招風,涼風偶至,便自覺羲皇上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
次回預告:〈從服裝解禁談起:我看明代「女扮男裝」的扮裝故事〉
  今年5月教育部宣佈「學校不得將學生服裝儀容規定作為處罰依據」後,掀起一股輿論熱潮,網路上出現正反兩方的聲音,不少名人也加入了論戰行列,各有各自的理由,例如:有人認為規定就是規定,制服解禁形同沒有規矩,學生穿著奇裝異服上學,會失去學生應該有的樣子,但持相反聲音的人便反問:「那學生的樣子又該是什麼樣子呢?」也有部分民眾認為制服早該解禁,「制服解禁」是服儀自主運動的一大進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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